第四章--露苗之姿
所以她不能只是依靠別人,自己不能沒有半點作為,在外頭世道打混這麼久,她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倒不如靠自己最好。
「長春堂」是福井鎮上新開張的醫館,剛開業一兩天,打著免錢的旗幟幫人看病抓藥,當然引來了不少人,到了傍晚時分,排隊的人更是不減。
苗井見它是免錢的便讓張伯停車,容相藺掀開車窗的簾子一探究竟,覺得免錢這事很掉價,他睨了一眼正要走出車外的苗井,隨後說,「換間醫館,人太多。」
苗井停下動作,心想,覺得容相藺是不願多等也不喜面對眾人,她轉了轉眼珠子然後轉身對容相藺說,「容大爺,你是怕要等吧,要不我讓張伯送你到戲坊去看戲?」
容相藺皺起眉來,知道他們倆是雞同鴨講的狀態,就從袖口中摸出一袋上頭繡功了得的藏青色錦囊朝苗井拋去,她眼明手快地接住卻絲毫摸不著頭緒望著那錦囊,半晌,才恍然過來是容相藺的錢袋。
「去別間醫館看,別讓我說第二次。」容相藺想,打著免錢這種事就是看中人們的貪小便宜,引來人潮拉抬醫館的身價,不管醫術如何,身為商人子弟的容相藺很看不起這樣的行為,所以他不希望表面上身為容府少奶奶的苗井去參予這種事,簡直是讓人看容府笑話!
苗井捧著那沉甸甸的錢袋,轉了轉眼珠子,以為容相藺是認為她沒錢不敢去看其他醫館,「我不是錢不夠,說實在就我這點傷用不著花錢,既然有免錢的……」
「妳身為容府的少奶奶就不要一窩蜂跟著人家免錢的走,妳得認清妳的身份,做這種掉價的事就會影響到整個容府。」容相藺盯著她,神色極為不悅,口氣自然又冷了幾分。
苗井愣在原地,從來都沒想過免錢這種事居然會被認為是掉價的事,她窮久了,會去看免錢的那是很自然的事,平民百姓們也是因為錢攢的不多,見免錢的爭先恐後多是為了生活家計,能省一點是一點,她望著容相藺那嫌惡的眼神,開始有些悶悶不樂。
苗井今日總算清楚明白「門當戶對」的整個意思,因為不門當戶對根本就不懂對方生活的環境和觀念,她和容相藺根本就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怎樣也兜不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也是意見分歧,吵吵鬧鬧。
她本想回嘴,可想想,這件事也沒什麼對錯,本來就是生活的環境不同而造就的。
苗井沉默了很久,久到容相藺都抬頭正視著她,她把錦囊推回去給容相藺的跟前,「容大爺,我不去看了,反正對我來說這就是點小傷,回去抹個金創藥就好。」
容相藺再度皺起眉來,他盯著被她推回的那袋錦囊,問道,「妳又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累了,想趕緊回去休息,」苗井朝外頭張伯喊了聲打道回府,馬車又喀啦喀啦的行駛著,她嘴角牽起一絲苦笑,有些歉意地對著容相藺說,「容大爺,看戲賠罪的事,改天再談吧,真是不好意思。」
一路上,苗井神色黯然、無精打采,容相藺覺得莫名奇妙但也沒過問,就隨她黯然消魂,她不打擾他,他可謝天謝地!
容相藺是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人,他在苗井歸寧隔日就安排各個先生來教導她儀姿儀態、琴棋書畫、女紅等,苗井一直以為那是他在威嚇她的手段,沒想到他是如此嚴肅不容說笑的大爺!
苗井頭痛地咬著筆稈,直覺腸子悔得打了七七四十九結,心想,她不該一開始就和容相藺對槓,應該先和他促膝交談來培養感情……哎,如今多想也無益,還是認命練字吧。
雖說她認得字,可她卻不太會寫字,畢竟她大多時間都在外頭工作,能練字的時間並不多,導致現下她對寫字很是頭痛,幾日下來,也不知道被老夫子抽了幾次手背,只要筆劃一寫錯,老夫子手上的藤條迅如閃電地晃過來直擊她握筆的手背上。
她暗忖著,這該不會是容相藺假公濟私來整她!但仔細一想,容相藺有這麼小家子氣嗎?再說,這傷痕太多也容易被發現,容夫人要是知道也不會任由容相藺這麼做,畢竟,現下容夫人是挺呵護她的,像歸寧回來那日,容夫人見她傷了還把鎮上最好的大夫給請過來替她診治,還唸了容相藺不懂照顧姑娘家云云,於是,真相只有一個!這位老夫子一定是教過整個容府上下的人了,對這樣的制度大家都見怪不怪,若是手上沒有傷恐怕才會被大驚小怪。
人生七十古來稀,教她寫字的老夫子正是七十年歲,他一身白衣落拓,頭髮華白得純粹,兩道眉毛長得垂落在兩頰旁,下巴的鬍子則是像一把拂塵,風一吹飄飄欲飛,像個話本裡提到的和藹神仙,但他教起字來根本就是懲奸除惡的閻羅王。
這一上午她練了好幾百個「永」字,沒想到老夫子竟發話,「井ㄚ頭,暫且休息一會,待會再練。」
苗井沒想到老夫子居然讓她休息,她舔了舔嘴唇有些興奮地上前,眼睛閃亮亮地盯著老夫子,「夫子,我這是有進步了?」
苗井個頭不高,老夫子就低頭看她,一臉匪夷所思,「何以認為妳有進步?」
「你不是讓我休息了嗎?前幾日你都讓我一直練呢!」幾天下來的練習和挨揍總算沒有白費,苗井顯得特別興奮。
老夫子捋了捋他那像拂塵的鬍子,語重心長地說,「井ㄚ頭,老夫是餓了,前幾日沒休息以為妳能盡快學好,卻不料妳似乎有障礙,怎地寫都寫不好,老夫認為得換個方式,不然妳都還沒練好,老夫就先餓死。」
語畢,老夫子便自個兒去覓食。
苗井有點受挫,耷拉著腦袋很是喪氣,她走回到位置坐下,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拿起紙張看著她寫的那些字,她放下紙張,呆愣地望著筆墨,但她隨即想到什麼,趕緊坐直身子,拿起筆來又在紙張的空白處續寫著字,可怎地寫還是怎地醜,但她不願意放棄,她想要把它寫好,之後拿給容相藺看,告訴他,不要再瞧不起她!
阿笙如往常般偷偷端著午膳來給苗井,卻見苗井一人坐在位置上奮筆疾書,她左顧右盼沒見到老夫子的身影,趕緊把午膳端到苗井的桌上並提醒她,「少奶奶,先別練字,趕緊把肚子給填飽,不然待會老夫子回來,可有妳餓了!」
幾日前,老夫子都採取一種沒練習完就不准用膳的方式,當然老夫子也跟著沒用膳,但這可把阿笙給著急死了,真怕她家少奶奶會體力不支。
「阿笙,妳放心,老夫子他去用膳了,一時半會不會回來,再說,我也不至於一餐沒吃就怎地,沒來容府之前,我可是餓過整整三天!」苗井一邊練字一邊和阿笙說話,大概寫了五、六個字後,她把紙張遞給阿笙看,正經八百地問阿笙,「阿笙,妳覺得這字有寫得端正?還是更醜了?」
阿笙雖然是容府的下人,但他們容府的下人都有經過讀書寫字的訓練,讓他們出門在外或待人接客都不會難登大雅,阿笙看著苗井的字,大得方正,像是六、七歲的孩子剛學寫字的樣子,一筆一劃都寫得扎實不含糊。
「少奶奶的字很是端正沒有不妥,少奶奶妳就先吃點東西再繼續練字吧!」阿笙說的是實話,可苗井以為那是阿笙為了要她吃午膳而說的謊,她嘖嘖幾聲,盯著阿笙說,「阿笙,做人要實誠,不能為了讓我吃東西就騙我啊!」
「少奶奶,阿笙句句屬實啊……」阿笙簡直欲哭無淚。
苗井的學習相當緊湊,三天讀書寫字,五天學儀姿儀態,其餘的時候練習女紅,她想,先前一天到晚工作也沒像現在累得每天回到房間都直接倒頭睡去。
但也造就她與容相藺的接觸相處時間是愈來愈少,這點苗井沒有覺得不妥,可是容夫人卻覺得極其不妥啊!
當容夫人探聽到他兒子和兒媳婦根本沒進展時,她勒令下來,免去苗井兩天的練習時間,讓他們能夠趁這段時間培養感情,擦出火花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卻不料,這兩天的時間都被苗井拿去做功課去了。
此時,苗井抱著一疊書到房內,將書本往茶桌上一放,拿出筆墨和紙張,攤開其中一本書,開始練起字來。
「老夫子這功課也出得太多,好在容夫人讓我兩天不用學習,不然這下就寫不完……」苗井先是抄寫詩經後又是秦漢史書,接著又抄寫魏晉文人的瑰麗駢文,最後則是唐代詩詞……
「小樓昨夜又東風……」正當苗井抄寫到很有心得念著詩詞時,後頭竟傳來一道冷冷的嗓音,裡頭多有嫌棄之意,「人醜,字也醜。」
苗井頓了頓,好心情瞬間都煙消雲散,她悶悶地說了一句後又埋頭繼續寫了起來,「又沒人讓你看。」
這會,容相藺倒是沒說什麼,反而稍微移動他的輪椅來到苗井的身側,她也不想理會他,專心一致地抄寫,當她寫到一半,突然響起他的聲音,「筆劃錯了。」
苗井嚇得縮了縮拿筆的那隻手,另一手就趕緊撫上去摸了摸,隨即她才恍悟過來……她還以為是老夫子拿著籐條在旁邊盯著,寫錯筆劃就要抽她。
容相藺正盯著她拿筆的那隻手背,上頭有著細細的瘀青痕跡,她是他見過被打成這樣的學生,他們容府裡就連下人也頂多是三四條痕跡,她居然加起來有十幾條,讓他不禁認真思考,貧富差距也會造成學習差距?
雖然苗井知道寫錯筆劃是要被糾正的,但她不想連寫功課都要這麼膽顫心驚,於是她對容相藺說,「容大爺,你能不能不要盯著我寫字?」
「有問題?」容相藺語氣輕輕微昂,苗井轉頭看他,隨後點了點頭,他又問,「什麼問題?」
苗井鼓起臉頰而後又吐了氣,神色有些哀怨地說,「我緊張。」
「克服它,繼續寫,我盯著。」容相藺不容她再有反駁,苗井直覺得真是奇了怪了,這容相藺幹麻突然要盯她進度,平時不是都不理她的嗎?她正愁著一張臉,他見了,只是補一句,「寫完,不然多加女紅的練習。」
苗井簡直想哭,這傢伙還真死命地戳她弱點,她女紅不行就給她加女紅的份兒,到底是誰說入了豪門就飛上枝頭當鳳凰?她每天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連鳥樣都比不上!如果知道嫁人這麼崩潰,她還寧願每天工作賺錢!
事到如今,苗井只好認命地繼續寫下去,當她又寫了一半,容相藺又說了句,「筆劃又錯了。」
隨即,苗井又反射性地縮了縮手,然後又意識到身旁的人不是老夫子而是容相藺,她抿著唇,忽然感到很煩燥,正當她想把容相藺趕走時,容相藺就開口,「知道妳的字為何那樣醜?」
苗井愣了愣,然後搖搖頭,這一點確實是她的盲點,她不管練多久,字都依然又寬又大,醜得很。
「筆劃錯了自然寫得難看,糾正筆劃順序不是雞蛋裡挑骨頭,是因為這樣字型才會好看,所以妳不管怎地練習都沒有長進,就是妳不記清楚筆劃順序,」容相藺見苗井似乎不能領悟筆劃順序的重要性,接著又舉例給她聽,「不要以為沒關係,若是長城不按照順序來建築,想著只要建造起來能看就好,那麼如今就不是漢人的中原而是野蠻番邦的天下。」
苗井倒是聽懂容相藺後來的舉例,覺得甚有道理,可她還是反駁了句,「大致上我是懂了,不過……外族人說不定也覺得咱們漢人野蠻。」
「……明白便好,暫且不談種族之事,」容相藺覺得自己舉錯例子,他有些無奈地伸手抵著額角,說了句,「既然妳和妳的字都醜到底,那現在寫個『醜』字來給我看。」
「嘁!」苗井不悅地哼了聲,但她還是提筆來寫,她心裡那個「醜」字有些模糊,她照著那樣子,一筆一劃仔細地寫下來,寫完之後就遞給在閉目養神的容相藺,「喏,寫好了。」
接過紙張的容相藺被那字給驚得呆愣住,苗井見了,以為是她出乎意料寫得好,容相藺愣得都不知道做何反應,她樂得笑起來,笑容格外燦爛。
容相藺抬眼看她,搞不懂她是在愚弄他還是她愚鈍。
「妳是故意的還是妳真不知道『醜』怎地寫?」容相藺耐著性子問苗井,被他這麼一問,苗井心中咯噔一聲,知道適才容相藺的反應是為何,她搔搔頭,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不太確定醜怎地寫,就憑記憶寫,所以……我寫錯了啊?」
「把『醜』寫成『酸』,妳倒是古今中外的第一人了。」容相藺嘆了一口氣,把紙張塞回給苗井,又吩咐一句,「拿張空白的紙張給我。」
苗井聽話的遞上去一張空白的紙張,接著,容相藺伸手拿起案上的毛筆沾了些黑墨,隨後在紙張上寫上一個字,她瞧得認真,他提筆的姿態特別端正,尤其是他那修長潔淨的手指搭在筆稈上更是好看,見他書寫得行雲流水,神情認真專注,那一剎那不由得讓苗井驚豔起來,她忽然覺得容相藺的模樣特別賞心悅目一點也不討人厭。
寫好後,他將紙張遞給苗井,順道說,「這下知道妳的『醜』ㄚ頭的『醜』怎地寫了?」
此刻,苗井先前對他的好感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可當她看著他寫的字後,心底還是沒忍住地生出敬佩來,怎地會有人把「醜」字寫得這麼美呢?一筆一劃連接順暢一點也不刻板,她盯著那個字好一會,忍不住崇拜之感,張著那圓滾滾的水靈大眼緊盯著容相藺看,「容相藺,你能不能教我寫字?我也想像你寫得這麼好看!」
容相藺聽見苗井在稱讚他,心裡生出一絲愉悅,又見她用那雙骨碌碌像隻狗仔的眼神看他,讓他覺得好笑有趣,便破天荒地應下來,而且也沒數落她半個字,「可以。」
苗井聽到他的許可後像是打了雞血一般,心情激動著,她趕緊拿來一張紙,開始練起那個「醜」字來,當她寫到一半時,容相藺又出了聲,「筆劃又錯了。」
這次,苗井是要縮但沒縮成,因為容相藺直接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大,直接包覆她的,他領著她在空白處上一橫一直地寫著「醜」字,她感受到他那微涼的手正拿捏著力道,哪時下筆得重、哪時提筆得慢,跟著他的步調,「醜」字也逐漸成形,苗井盯著這個字,覺得和容相藺的字有七分相像,當點上最後一筆後,她藏不住喜悅,望著那個「醜」字,心底像開出花一樣,美好至極,原來醜不是真醜,醜有時也會很美。
苗井面對這個「醜」字,忽然覺得信心滿滿,非常有鬥志!
當她想再次提筆寫字時,才發現容相藺還握著她的手,她側過頭去要提醒,但映入眼簾的卻是容相藺那雙薄唇,她嚇得一低頭,額頭就擦過他的唇,他倆皆是一愣,一個感覺溫熱又柔軟、一個感覺溫熱又堅硬,容相藺回過神趕緊後抽回他的手,猛地往後一退,用手背抵著嘴唇,皺著眉頭瞪著那個「罪魁禍首」,「罪魁禍首」吞了吞口水,然後沒忍住地摸了摸額頭,容相藺便朝她吼了一句,「女流氓!」
不給苗井任何解釋機會,容相藺就掄著輪椅忿忿地離開寢間,她愣在原地,手還擱在額頭上方,想著,原以為容相藺整個人都冰涼冰涼的,沒想到嘴唇還是熱的啊……
容夫人還真是打著一手如意算盤,這會,小倆口們真擦出火花來!
未時,屋外正是大雨滂沱,還夾雜雷鳴閃電,習字到一半的苗井抬起頭來望向窗外,隨後就起身走向窗邊,望著胡亂潑灑的雨水發起愣來,恰好阿笙從伙房端來一碗甜品進屋。
「少奶奶,阿笙從伙房那讓人煮了一碗銀耳柑羹,這銀耳柑羹對姑娘家是極好的,能夠養顏美容還管身強體健,少奶奶妳就先休息片刻……少奶奶?少奶奶!」阿笙將銀耳柑羹放到茶桌上,空出手後便走上前去,在苗井眼前揮了幾下同時也叫喚著她。
這會,苗井才反應過來,她一臉茫然地看著阿笙問道,「阿笙,怎地了嗎?」
「阿笙給少奶奶妳弄來一碗銀耳柑羹……咦!少奶奶妳怎地又走神?少奶奶,妳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阿笙見苗井憂心忡忡似乎是在煩憂什麼,不免一顆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啊?」苗井愣了愣,伸手摸摸臉頰,心想,原來自己把心情表露得這麼明顯,不過阿笙也不是外人,她就不打算隱瞞,坦蕩地直說,「就是擔心這場大雨下得又急又大,把家裡頭的屋頂給砸出個大洞,怕是裡頭淹大水呢,先前都是我去修那屋頂,如今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處理,娘親身子不好不太能沾碰到雨水,年紀大的弟弟們一個去讀書、一個去學武,一時半會也回不了家幫忙,如今我卻只能坐在這乾著急……」
對苗井來說,這樣身不由己的無能為力最是黯然神傷。
阿笙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她六歲那年被賣入容府後,就和窮苦沾不上邊,雖然她的身份卑微卻也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平時還有多餘的閒錢能置辦一些姑娘家的首飾來打扮自己,所以當她知道苗井身在富貴卻是心不在焉的心態,剎那之間,她感到很是羞愧。
阿笙見苗井的眉頭舒展不開,也跟著發悶,她並未多想只是說,「要不咱們派人快馬加鞭趕去少奶奶的娘家瞧瞧?」
苗井仍舊是緊皺著眉頭,她搖搖頭,無奈地道,「這事兒並不妥當,為了我家的事在這時候派府裡人去實則危險,再說也會被其他人拿去說嘴……」
阿笙對自己關心則亂沒多加思慮的行為感到後悔,好在她並沒有立即命人去辦,否則還真害了她家少奶奶。
「少奶奶,那……現下該怎地辦?」阿笙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好法子,只能望著苗井凝重的神色。
此刻,苗井抬頭看向阿笙說,「我本來是打算出府……」
話還沒說完,立刻被阿笙打斷,阿笙激動地抓起苗井的雙手,用語重心長的口吻對著比她矮一截的苗井說,「少奶奶,此事萬萬不可!妳怎地愛惜別人性命卻不愛惜自己的?這雨大的都能打疼人,外頭還昏暗的讓人視線不佳再加之天雨路滑,要是出什麼意外可怎地辦?」
「哎,阿笙妳別急,我確實是想親自回去,但我也知道容府的大門可不是隨便進進出出的,要是貿然跑回家去,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風波來,所以我只是想到鎮上找個木匠,至於酬金就多付些,讓他晚些時候雨勢變小再去瞧瞧我家的屋頂。」苗井瞧阿笙那一臉緊張的,心頭漸漸暖了起來,那樣的暖對苗井來說,是寒冬裡一簇薪火燒來的暖度。
苗井沒想到在容府裡,還會有個人是真心實意地待她,著實讓她感動一把,況且她也很少和同齡的姑娘家來往,所以遇到同齡的阿笙,感覺又多親近幾分。
「的確是個不落人口實的法子,不過這事兒就交辦給阿笙我吧!少奶奶妳就待在府裡可別亂跑啊!」阿笙聽完苗井的話後,這才放開苗井的手,阿笙緩了緩情緒後就端起一旁的銀耳柑羹遞給苗井,接著伸手搭在苗井的肩頭上,把她按回椅上坐著,「吶,少奶奶妳現下就好好地坐著把這碗銀耳柑羹吃完,我這會就出府去找木匠!」
語畢,阿笙就風風火火地出門了,苗井望著手裡那碗銀耳柑羹無奈地直搖頭,這阿笙倒是把她顧得服服貼貼,還不忘囑咐她要吃這碗甜品。
銀耳柑羹雖是涼了,但香甜的氣味卻並未淡去,依舊馥郁地充斥著鼻腔,她從未吃過這樣高尚的甜品,一時之間只知道盯著看然後吞吞口水,遂後回過神才舀了一口來品嚐,出乎意料的,這甜羹的滋味倒是和她胃口,不一會功夫,她就吃得精光,末了還打了個嗝。
習字完的苗井抬起頭來看向房外,適才外頭的花花草草被斗大的雨水給打得低垂著頭看起來都無精打采,這會天一放晴,又精神抖擻起來。
她起身走至房門口,望著天空那顆雨後驕陽,算了會時候,約莫是申時,她想,順利的話,木匠若按此時出發,傍晚前應該能趕至到她家中探查屋頂是否需要修理……
想於此,苗井一顆擔憂的心也落實下來,她轉過身準備去收拾茶桌上那些筆墨紙張,也瞧見她吃完銀耳柑羹隨手一放的瓷白湯碗,通常阿笙都會替她收拾碗盤,但阿笙今日幫了她一個大忙,再不好意思讓阿笙收拾,於是她整理好習字的筆墨後,端起端盤,帶著瓷碗就往伙房去。
經過柴房走往伙房的路上,苗井瞥見柴房外的空地站著一群家僕和婢女,他們成了一堵人牆,在人牆的那端還有尖銳激動的嗓音此起彼落著,苗井聽著那嗓音有些耳熟,她便轉了個方向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死ㄚ頭!看妳怎地賠我!這可是皇家親賜下來的絲綢,現下被妳洗成皺巴巴的抹布,這還能穿嗎?簡直是要氣死我!」那嗓音的主人持續指責,沒有半毫要停下的意思。
苗井個頭小,怎樣都越不過那面人牆,她只好伸出食指戳了戳她身旁的人,「請問一下,是怎地回事啊?」
一旁的人被問問題,沒覺得打擾到他看戲的興致還好心地回答苗井,「就小桃把文柔小姐的衣裳給洗壞了,文柔小姐正氣著呢!我說妳也小心點,別……啊!少奶奶!」
那人看戲看得入迷,說話時總盯著前方,一轉過頭來發現是苗井在問他話,嚇得趕緊行禮,這被他一喊,其他人也轉移注意看往苗井的方向,接著就是一群人喊了聲少奶奶後全部從她跟前散開到她的兩側站好,直接空出一條走道,直通文柔他們的所在。
苗井被這舉動嚇得端盤差點沒端好,一旁的婢女眼睛利得很,瞬間就接過她的端盤。
文柔一見到苗井,本來怒氣升騰的神色竟轉變為不屑,文柔一向是尖嗓子,每次說話都老刺得大家耳朵不舒服,「哎呀!是少奶奶啊,可是有何貴事?」
苗井本就沒打算這樣來勢洶洶的出場,她可真是被利用了一次,這些家僕會如此大動作,想必是對文柔有所不服,只是他們不敢說,恰好見她來了,就把出頭這事全往她身上推,真是一群懂得利害得失的人啊!
雖說苗井不想強出風頭多管閒事,可是跪在文柔跟前的小桃正用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哀求著她,本要說出「沒事,我路過的」的話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小桃的身上被甩了一條濕淋淋又爛皺的布料,雙臉上都有紅腫的五指印,一張小臉哭得怪讓人心疼,苗井見了是於心不忍,而想起當年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姨母,這是發生什麼事,竟然讓您如此大動肝火?」苗井裝得乖順地走至文柔的身旁,微微一笑地詢問。
文柔見苗井朝她走來,心裡也有個底,這小ㄚ頭八成是來和她作對的!
「自然是小桃這ㄚ頭犯了錯,惹得姨母我不開心罷了,少奶奶,這事也不大,我自個兒處理也就行了。」文柔捏著手絹朝旁揮了揮,意思明顯不過,就是讓苗井少管閒事趕緊走人。
苗井自然不想與文柔作對,文柔並不是個溫馴的主兒,與之作對肯定只有吃不完兜著走,但小桃那淒楚的模樣著實讓她心生憐憫,從前的她也多麼希望有人可以幫忙她,哪怕只是跌倒,有人願意伸手拉她起來,可她卻偏偏沒遇到,如今她有能力了,自然是想去幫忙每個困苦的人。
只不過苗井也絕非單純想幫小桃,她思忖了一會,覺得這是她在容府裡樹立人脈根基及威信的時候,雖然她在府裡有任何事情,容夫人自然會出手幫忙,但要是哪天容夫人又尋到一個滿意的姑娘,並不打算讓她繼續待在容府,那她豈不是孤立無援?
所以她不能只是依靠別人,自己不能沒有半點作為,在外頭世道打混這麼久,她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倒不如靠自己最好。
「姨母,既然您說是小事,那讓您親自處理可是勞煩了呀,這事不如就交給阿井處理吧!」苗井一臉笑容可掬看似迎刃有餘,實際上交握的雙手卻是死命地相互掐著,她並不知道這樣做是否真能獲得家僕們的信賴甚至進而追隨她,但要是造成反效果,那她就是得不償失,她此舉作為無疑是一場賭注!
聽到此話,文柔可是滿腔怒火,她本念在苗井初來乍到,就不打算多有計較,誰知這ㄚ頭還得寸進尺想管起事來?
「哎呀,少奶奶妳剛進門沒多久,可是有不少事得學,這種事就不麻煩妳了啊,小桃這ㄚ頭就是做錯了,我就罰罰她,多大點事兒嘛!」文柔直覺得莫名其妙,她教訓下人的不對,這ㄚ頭還管得著?
「姨母,下人要是做錯事自然得罰,可若沒做錯事,那可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罰呀,咱們容府的作風不就是最公平公正的?」苗井的一句「咱們容府」可把文柔氣得一張豔麗的臉都扭曲起來,這話中的意思,文柔再清楚不過,嚴格來說她雖是住在容府,可她並不姓容,所以在容府裡,她還是低人一等,這ㄚ頭居然拿容府這身份來壓她,心想,她姊姊可真是挑了個好姑娘當兒媳婦啊!
當下文柔就要大發雷霆,不料她身旁的婢女壽眉卻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訝然地側頭看向壽眉,只見壽眉朝她搖搖頭,意思要她忍耐,她憤恨地咬著嘴唇,按捺著怒氣說,「少奶奶,妳這話的意思是……其實小桃並無有錯?是我誤會她了?」
「小桃自然有錯,但是阿井看到這裡一桶桶洗得都是被褥,在搓洗上都要費功夫的,為何在被褥裡會有姨母的衣裳呢?阿井記得容府有個規矩,就是衣物、被褥那些向來都得先分類再清洗的,難道是阿井記錯了?」苗井直指地上那一桶桶浸泡在水裡的被褥,不少人也都恍悟過來,若不是文柔故意找碴就是文柔的人當時把被褥送來時就把衣物夾雜在裡頭,導致小桃意外把衣物給洗壞了。
「是啊,拿來的人可先分類好,咱們洗的人再做清洗……」這時不少人開始附和著苗井的話,一字一語說得讓文柔臉色愈變愈難看。
當下阿桃就只是望著苗井,當她聽到苗井敘述洗衣這段的事時,她的目光變得相當灼熱。
此時的文柔實在忍無可忍,心想她居然被一個小輩教訓,正當她要開口訓罵苗井時,壽眉竟又攔下她,並未發現二人舉動的苗井又繼續說道,「當然,這洗的人疏忽沒有檢查是得罰,但拿來的人一開始就沒分類好是不是也該罰?姨母,您說呢?」
在場的所有人聽到這段話,都不免對苗井另眼相看,起初他們遇到苗井就只是行個禮打招呼做個樣子,其餘時候多是瞧不起她、不把她放在眼裡,如今她與文柔較勁,居然佔了上風,再說,她也並非是非不分想強出風頭,她說的都是言之有理,也不故意偏袒誰,的的確確有少奶奶的風範。
「妳!」文柔當然是面子拉不下,她從未想過,這ㄚ頭居然連她的人都敢罰,可這ㄚ頭說的是言之鑿鑿,她若是反對還顯得她無理取鬧,「是,都得罰!少奶奶妳這可真是好法子啊!」
「壽眉,這誰送去洗的可得查清楚,好好的罰一罰,免得失了公正!」文柔側頭吩咐壽眉,壽眉點頭說是,她強壓著怒氣轉頭對苗井說,「哎,這也真是折騰呢,反正這衣裳也不能再穿,就拿去丟了吧!少奶奶,姨母我有些累了,就先回房了啊,這懲罰的事,就交辦給管事吧。」
語畢,她便伸手讓人攙扶著離去,不打算再與苗井有交集,苗井也不忘說,「好的,姨母,您慢些走。」
這會苗井交握的雙手才放鬆下來,她望著文柔的背影,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會小桃趕緊爬了過來抱住苗井的小腿,又是激動又是感動地說,「謝謝少奶奶替小桃解圍,小桃感激不盡……」
苗井被她這舉動嚇得抖了抖,她趕緊蹲下身把小桃拉起來,「這不是替妳解圍,我只是說出事實罷了,下次得要多注意些,不過妳該罰的還是得罰,待會就去管事那領罰吧。」
「是的!少奶奶,小桃定會謹記在心,不再犯錯,小桃也會去管事那領罰的!多謝少奶奶!多謝少奶奶!」小桃感恩戴德一直鞠躬甚至想跪下叩頭答謝,苗井當然手腳力落地阻止她,苗井實在不明白,這又不是免去責罰,怎地還對她如此感謝?
殊不知,大家都寧願去管事那領罰也不願意被文柔給打罵!
一入室就是金玉滿堂,樑上垂下石榴花色的蠶絲帷幔,來自西域的迷迭薰香從金猊口中緩緩升冉朝四周擴散,正對房門的貴妃椅榻兩側擺放著一對青花釉瓷的花瓶,那花色是藍中帶紫既是端莊又不失鮮豔,瓶中花朵的枝葉被修剪得整齊,放哪都是賞心悅目,而茶桌上的糕點精緻得令人食指大動。
貴妃椅榻上坐臥著一位身姿妖嬈的女人,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搧著蒲團扇,十指蔻丹妖艷迷人,她閉上雙眼享受著薰香香氣,感到一陣愜意舒爽,她微張著紅唇等著婢女遞來可口的糕點,婢女餵了她一口又一口,等她滿足了,這才抬手阻止婢女的動作,隨後她睜開眼來緩緩坐直身子,眼裡漸漸升起怒氣來。
她橫著一雙亮麗的眉眼,叫喚壽眉過來跟前,「壽眉,我愈想愈氣,那新嫁來容府的黃毛ㄚ頭還真是仗著身份囂張啊!居然敢拂我的面子,好說歹說我可算是長輩,當眾直說我不是!呵!嫁來也不出一個月就開始擺起當家主母的姿態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出身?還敢跟我叫板?」
壽眉是三十好幾的姑娘,從文柔及笄那年,壽眉就已經跟在她的身邊,除了給她做事之外也替她出不少主意,像是她能入住容府,有一半的功勞是壽眉奔波來的,她能享受如今奢侈豪華的生活也是壽眉謀劃來的。
「確實是少奶奶太出風頭,太不懂得尊重小姐妳。」壽眉低垂眉眼走近文柔,聲音不大卻底氣十足,她抬起頭來,正是一雙鋒芒畢露的目光。
文柔見壽眉那眼裡精光便意會過來,知道壽眉已有主意,她嘴角勾起,隨後笑得放肆,她開始在心裡描摹苗井之後的慘樣,頓時,心情就好了不少,她開口,尖高刺耳的嗓音響起,「壽眉,妳說,咱們得怎地和新進的少奶奶好好『相處』?」
「少奶奶出身卑微,直往這處一戳,絕對能滅滅她的威風,指不定也能滅去她的頭銜呢。」壽眉長得極其普通,可她的眉目太過銳利,當初容夫人見她的模樣就不打算留她下來,看人看久的容夫人怎地不會知道這樣的姑娘心機是如何深沉刻薄,可壽眉知道自己不被容夫人喜歡,當時十歲的她卻是聰明懂得想法子討人開心,沒多久她就跟了文柔這主兒,文柔相當喜歡壽眉,軟硬兼磨著容夫人這才沒讓壽眉被送走。
文柔向來對壽眉謀聽計行,只要是壽眉盤算的主意,沒有一次是不順她的心,但此次卻是非同小可,畢竟……
「壽眉啊,畢竟姊姊也算是那黃毛ㄚ頭的靠山,人是她找進門的,多半是她護著的,打狗也得看主人面,咱們若是給黃毛ㄚ頭苦頭吃,也等同於和姊姊作對……」文柔本是家中的么女,早養成傲慢無理的脾性,只要有人不順她的意,她就得找那人算帳,可她卻獨獨對容夫人有些懼意,思於此,文柔便深鎖眉頭來顯得焦慮。
壽眉則是一臉波瀾不驚,她淡悠悠地說,「小姐,咱們可不是要直指少奶奶的不是,咱們只不過是要讓她不打自招。」
「哦,聽來妳算是想好妙計了?」文柔聽了壽眉的話後,眉頭就舒展開來,神色也不再凝重。
「壽眉所謀之事怎會陷小姐於不義?自然是有對策,小姐就請放心,這事兒就交辦給壽眉,壽眉定不孚小姐所望。」壽眉嘴角為勾,雙眸乍現精光,看模樣是勢在必得。
文柔見於此可是陰惻惻地笑了起來,「呵呵,如此甚好,這會可好讓那黃毛ㄚ頭認清自個兒身份,想和我作對,還早幾百年呢!」
今個兒,老夫子要驗收苗井的抄寫,當他一張接連一張看去,神色從淡然到不可置信隨之相當氣憤地指責苗井,「井ㄚ頭!妳什麼意思?居然讓人代筆替妳抄寫!」
苗井愣了愣,隨後趕緊澄清,她指著上頭的字說,「夫子,我可真沒找人替我抄寫,這些字千真萬確都是我寫的,你若不信,我能當場寫給你看!」
幾日下來,老夫子也算知道苗井為人和個性,自然是不太信她會找人代筆,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問說她是如何長進,畢竟先前的字,她還寫得呆板又毫無寬細之分,在沒他的教導下,怎能如此進步神速?
「噯,老夫沒眼花?還真是妳寫的!」老夫子連連稱奇可又好奇她到底是如何練成的,但礙於那張老臉面實在拉不下來問。
苗井見老夫子驚訝不已,很是得意的笑,這趕緊說明自己是如何練成,「是容……夫君教我寫的!他可教一次,我就學會了精髓,夫子,我是不是很有前途呢?」
老夫子聽了她的話,莫名心酸,可憐他七十都未曾娶親,這ㄚ頭居然在炫耀他倆夫妻有多恩愛,真是羨煞老夫也!
其實,苗井只是想讓老夫子誇自己勤能補拙、大器晚成,可憐那老夫子到了這歲數特別容易感傷,誤會了她的意思。
「咳咳……」老夫子乾咳幾聲,本想要稱讚苗井,但想想還是作罷,這誇下去還得了,不是說明自己教導無方?哎喲,真是誇不得誇不得,誇了可自砸招牌!
然而老夫子捋捋白鬍子,「既然如此,往後就練一個時辰的字,其他時候就品賞文人的詩作詞賦。」
雖然沒得到老夫子的讚許,苗井也欣然接受,畢竟比起寫字她更愛讀書,她以前可常到王悅的書店借書來看呢,「沒問題的,夫子!」
老夫子收拾妥當後便離去,苗井伸手算算時候,想著差不多是申時,她探頭朝庭院外望去,天還是一片青藍,她毅然決然,收拾完筆墨和書紙就跑到容府裡的那座大庭院去。
那座大庭院有個高雅清幽的院名──蓮華院。
蓮華院裡有座兩丈高的假山,假山上造了瀑布嘩啦嘩啦流入底下一池碧綠湖水中,激起層層浪花後又是一波波漣漪連綿到池邊,水面上開滿著蓮花,朵朵花開色斑斕,池裡赤色與金黃色的錦鯉更是優遊自在地不亦樂乎。
苗井三步兩步地在一旁來回穿梭,一會朝著假山的方向探頭探腦,一會又伸出雙手衡量著距離,似乎在謀劃打量著什麼,帶著下人路過此地的文辰見著了,心生好奇,便吩咐下人先行離去。
文辰踏著沉穩的步伐來到苗井的身側,低首出聲詢問,「不知嫂嫂在這兒做什麼?」
苗井全神貫注在凝視著眼前的景色,被文辰這麼一問倒是嚇得跳了起來,撫了撫胸膛,安穩情緒後,她回頭一看,竟是和容相藺不對盤的表弟文辰!
文辰見苗井被他嚇得彈了三吋高,忍不住笑意地朝她彎腰抱拳致歉,「是文辰唐突,還請嫂嫂多多見諒。」
起先她對文辰是有些敵意,但是見他對她似乎不怎地提防也就放下戒心,「沒事、沒事,是我想事情想得太認真了。」
「不知嫂嫂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文辰和容相藺長得有三分像,尤其是那臉的輪廓,可文辰的眉宇較為柔和又時常笑臉迎人,看起來較儒雅也讓人心生親近之感,但容相藺就是冷著一張臉不茍言笑,即便在笑,神色也有些慘不忍睹,她想起前兩次與他相見,她都沒怎地注意,如今瞧清楚他的模樣,才發現他可是懷春少女心中翩翩公子哥的模樣,這一家子還真是盡出俊男美女!
苗井將頭轉回去,對著那座假山,手指著流水潺潺開始和文辰說,「最近正在學習作畫,所以在想有什麼景色可以拿來練筆,你看,假山上那頭有朵雲,雲下剛好又接著瀑布翻騰的模樣,像不像流水自天上來……」
文辰起先循著苗井指的方向看去,聆聽著她輕快的語調,後來他將視線收回看向這個個頭嬌小的姑娘,看她滔滔不絕說話的模樣讓他想起先前她的伶牙俐齒,許是發現文辰沒在聽她說,她搔搔頭,不太好意思地對他說,「抱歉啊,我初學,想的都很簡單,你應該覺得很沒意思吧?」
「嫂嫂別這麼說,」他溫文爾雅的一笑,隨後想起什麼,「對了,文辰這有收藏幾幅大師手筆的真跡,要是嫂嫂有興趣,過幾日便差人送到嫂嫂的院裡可好?」
「啊?可以嗎?」苗井本來還很開心,但隨即她想到文辰和容相藺格格不入,到時候他要是用畫來找碴該怎地辦,而後她有些可惜地婉拒他,「既然是真跡……像我這樣大喇喇的人,要是沒保存好可怎辦?」
文辰自然聽出苗井話裡的意思也讀懂她的神情,他笑了笑,「嫂嫂無須擔心文辰會有何計較,嫂嫂初來乍到,就當是文辰的一點心意。」
苗井沒想到自己的顧忌表現這麼明顯,她忽然覺得文辰似乎比容相藺還要更通情達理些,她感激地朝他一笑,「那就謝謝文辰表弟了。」
文辰見她笑得一雙大眼都瞇起來,看起來甚是討人喜歡,他愣了一會神,回過神就直盯著她,他想,這姑娘毫無半點傾城之貌,說是小家碧玉倒也不全然,可他心裡卻暗暗生出一絲喜悅來,這樣的喜悅是什麼,他並不清楚,這是他第四次見到她,若說有心思也太不踏實。
他們第一次見面,她戴著紅蓋頭坐在喜床上而他站在門外相隔兩方,第二次見面,她在大廳上給長輩奉茶而輕晃過他的眼前,第三次見面,她伶牙俐齒與他較勁,第四次見面,她語笑晏晏的模樣讓他頓時失了神。
他忽然沉默下來,苗井惴惴不安地盯著他,心想他難道說那些都只是客套話,根本不打算借她欣賞,結果她還爽快應下了?現下他很為難?
沒多久,阿笙尋了過來,要讓苗井趕緊回房用晚膳,她應聲後便和文辰說道,「呃,文辰表弟……你要是覺得把畫作借給我很不妥,那沒關係,我就不借了……」
文辰的思緒被打斷,他聞聲抬頭,見苗井習慣性地搔搔頭,他恍然過來,「嫂嫂誤會了,文辰只是在想些事情,畫作之事會再派人給嫂嫂妳送去,時候也不早了,嫂嫂妳就先回院裡吧。」
苗井鬆一口氣,跟文辰道別後,就哼著小曲兒一路愉悅地走了回去,阿笙跟在後頭十分納悶,但也不敢兀自詢問,只留滿肚子疑惑很是憋屈。
而站在原地的文辰則望著苗井離去的身影久久不能自拔,要不是週遭有動靜,恐怕他就這樣站至夜深人靜。
翌日,文辰依言派人送來大師的手筆給苗井,苗井拿到後既興奮又害怕,對它們相當謹慎,深怕一個不注意就惹來什麼大麻煩,她想,要是自己惹到就算,要是容相藺也因此被她連累,那確實是她不該。
苗井將那些畫作攤開在茶桌上看著,原諒她還是個門外漢,只看得懂畫得是什麼也懂筆觸好看,但就是不懂這些大師想表達怎樣的意境。
這會,去照料院子外頭花花草草的容相藺掄著輪椅進來,一進門就見苗井屏氣凝神地盯著茶桌上的畫作,他緩慢地移動過去,跟著瞧了幾幅畫作,見上頭畫作筆觸和畫法獨特,甚至還用著上品宣紙來作畫,他抬眼瞅了苗井一眼,心想這個土包子去哪弄來這些價值不匪的畫作?
「妳這些畫作哪來的?」容相藺見她煞有其事的在觀賞畫作,就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瞧著像孩子學著大人揣摩畫作的神韻。
苗井把目光從那些勾勒筆觸上移到容相藺的臉上,適才顯著老成的臉蛋,也因為她遂後的一笑,而恢復原有的稚氣,活潑起來,「你猜?」
見她這樣賣關子,容相藺倒是不領情,哼了一聲,「不猜。」
「……」這時苗井思考著,她跟文辰借畫作一事,該不該讓容相藺知道?若是不知道,他肯定以為她在幹什麼壞勾當,若是知道,他也免不了說她幾句,依他跟文辰那井水不犯河水的相處情況來說,容相藺定然說她是在討好文辰,可是她討好容府裡上上下下也是必須的,誰讓她沒有靠山,出了事都得自己扛,多少討好一些人,指不定危及之時,還能有人幫她一把。
「不猜就不猜,反正容大爺你什麼也不缺,我要是有獎賞你肯定也看不上。」事實上,她本就沒有獎賞可給,除了一身苦力蠻力可以奉獻,還真沒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隨即她想到什麼,急忙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攤開給容相藺看,「容大爺,你看!我的字是不是進步很多啊?你可別再說我醜了。」
容相藺輕輕掠過一眼,像是不以為意一般,苗井喪氣地垂下頭,他才開口,用那淡泊的語氣,「還能看。」
苗井立刻又恢復精神,她微昂著下巴,攤著那張紙在胸前,開始誇耀自己,「哼哼,我是不是很厲害啊,你才教我一次,我就抓到精髓了呢!」
正在倒茶水來喝的容相藺微微抬眼看向自得意滿的苗井,她笑到一雙眼都瞇成一條線還昂著下巴,模樣像隻吠退可疑人物的看門狗正在搖著尾巴向主人討著甜頭,一臉就是「快誇我!快誇我!快誇我──」
容相藺哼笑了一聲,將茶水一飲而盡,放下茶杯後打定主意不誇讚苗井,他就看她得意自喜的蠢樣要到何時。
苗井等了好一大會,都沒得到一句話讚賞的話,她睜開眼來看他,卻見他正聚精會神地在觀賞茶桌上的畫作,她盯著他,上一刻因他的輕視不屑而不悅的心情,在這一刻竟被他認真的神情給抹去得一乾二淨,自上次見他專心一意寫字的模樣後,她愈發覺得,其實容相藺專注在做某件事時,不會讓人再感到討厭反而感到賞心悅目,哎,這就是相貌好看之人與生俱來的優勢嗎?
端詳看著畫作的容相藺,發現卷軸桿子上刻有一個「辰」字,他盯著那個字,頓了頓,接著去翻找其他畫作的卷軸桿子上是否也刻有「辰」字,愈翻他愈覺得煩躁,他猛地抬頭,神色微慍,苗井一見,心有一驚但也覺得莫名,她不曉得自己怎地又惹到容相藺了。
「醜ㄚ頭,為何這些畫作會在妳手裡?」對於容相藺的質問,苗井顯然一臉懵懂,見他神情不悅,她才恍悟過來,大抵猜想到容相藺為何如此。
苗井並不是個會藏著掖著的人,她坦蕩地說,「是我跟文辰表弟借的,我也知道你和文辰表弟不合,所以我會格外小心,不會給你添亂子的。」
「為何跟他借這些畫作?」容相藺的語氣不似平時的疏淡,帶著一絲怒氣。
苗井習慣性地搔搔頭,一五一十地向容相藺說明,「因為我想學山水畫啊,我就跑到蓮華院去看看風景,正巧遇到文辰表弟,他知道我想學畫就說他那裡有大師的手筆可以借我學習,起初我也是沒答應,怕是之後惹上麻煩,可他與我說是給我這個初來乍到之人的一點心意,我不好再拒絕,再說,我本就該容府的人打好關係,我又不是只面對容大爺你一人。」
容相藺臉色一直沒什麼變化,但聽到尾聲,他哼嗤一聲,「倒是會討好人,怎地就不曾聽妳問起我畫作之事?」
「你又沒說我怎地……欸?所以說你也有很多大師的手筆嗎?」苗井這會眼睛一亮,直盯著容相藺,她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容大爺,我能跟你借那些畫作嗎?」
「妳立刻將這些畫作還給文辰。」容相藺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恢復往常的疏離平淡,苗井聽見他的話,臉就垮下來,這要是她把畫作還給文辰,容相藺卻不借她,她豈不是兩邊皆空?
「我就不能不還?」有如此好的手筆可以描摹,她要是就這樣還回去,實在是相當可惜,而且她也高估容相藺的容忍度,沒想到他討厭文辰討厭到東西都不准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苗井想如今她身為容府名義上的少奶奶,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該會的她也是要會的,既然坐其位就得謀其事,所以她才努力學習,不管寫字、讀書還是畫作……所以有好的手筆她還真是捨不得就這樣還了。
「嗯?」又是容相藺一貫的語氣上昂,通常這樣就代表他要放絕招了,苗井吞吞口水,然後噤聲。
她並不是怕容相藺這個人,而是擔憂他的權力,她嫁來容府無非是想讓家裡人過好日子,她首要任務就是服侍容相藺,讓他感到服服貼貼,可要是她拂逆他的意願,說不準他就會讓她滾蛋,為了生計,她想,至少得攢足夠的錢才能被趕走。
苗井衡量著金錢與自身意願,最後妥協於金錢,她並不覺得這樣可恥,她既不偷拐搶騙、姦淫擄掠,只是放低身段獲取金錢,很是堂堂正正,她心安理得!
「啊哈哈,沒事沒事!那我現在就拿去還,容大爺你就看在我這麼認真學習的份上,請考慮把畫作借我吧!」苗井抱起那些畫軸,上半身幾乎被那些畫軸給擋得扎實,她起身經過容相藺身旁時,他卻出手抓住她的手臂,他頭也不抬地說,「讓下人拿去還。」
「我自己拿去還比較不會有人做手腳……」苗井的考慮並沒有錯,但容相藺的考慮並非如此,他不耐煩地側頭看她,「妳到底要多久才會有自覺?妳是容府的少奶奶,妳跑去找一個男人,旁人作何感想?」
苗井愣了愣,當下覺得被羞辱,她按捺著怒氣,語氣悶悶不樂,「容相藺,你什麼意思?」
「不是我什麼意思,而是看到的人認為是什麼意思,妳最好少和文辰見面,」容相藺鬆開抓著苗井的手,掄起輪椅往房外走並丟下一句,「妳讓阿笙把東西拿去還。」
苗井抱著一堆畫軸,站在房內,她望著容相藺離去的背影,明明有豔陽照耀卻顯得有些蕭瑟,忽然之間,她也不怎地生氣,只是還有些不開心容相藺這樣說她,好似她水性楊花,但她又不得不承認容相藺的顧忌是對的,她再不是以往的獨身一人,如今的她是容府的少奶奶,做什麼都和容府有關和容相藺有關……
苗井憶起兩年前,本住在福井鎮上第七條街的張大哥,身強體健的他有天莫名倒下,一病不起,只能坐臥床舖不能去掙錢養家,張大哥的妻子為養活一家四口出門工作,因此當張大哥的妻子跟一起工作的男人交談就會被旁人說話,連在家養病的張大哥也被旁人說話……
「哎喲,這女人把家裡病著的男人丟著,在外頭和別人調笑哦,要不得要不得!」
「這男人也就一輩子沒用了,難怪他女人受不了……」
人們只是想在茶餘飯後可以有說嘴的話題,實則無意,卻不知這樣的話語給別人帶來多少惡意。
因為街坊鄰居鋪天蓋地的指指點點和流言蜚語,某天,生病已久的張大哥不知哪來的氣力,竟有辦法拿起菜刀殺了他的妻子,最後了結自己性命,獨留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或許有人會說張大哥太脆弱,說他不信任他的妻子,這樣的悲劇是他自己造就而成的。
不過生病的人本就身心脆弱,再做為一個生病的男人,那顆自尊心就更加脆弱,那樣的脆弱,根本一碰就碎。
苗井並不覺得需要去苛刻一個日夜煎熬的人,她只是很感慨,因為他們都歷經著無望的將來,可最後她熬過來了,張大哥卻是熬不下去。
她為了家裡生計,十二、三歲去打零工給人洗碗,正逢隆冬,外頭大雪紛飛,她坐在飯館的後門口洗著好幾疊如雷峰塔一樣高的碗盤,當時雙手被凍得通紅,僵直得難以動作,可她仍舊咬牙就幹。
刷洗到一半時,廚房裡的大嬸氣急敗壞地疾步走來,抬腳一踹!剛洗好且疊整齊的碗盤瞬間嘩啦啦地落地破碎,隨後大嬸對她就是一陣破口大罵,說她動作慢又洗得不踏實的種種指責……
她當下就懵了,無法反應,後來大嬸在罵她的同時透露自己在眾人面前被老板數落,原來大嬸是覺得沒面子又一口怨氣不知往哪撒,恰好她是新來的,她理所當然接下大嬸所有怨氣。
「死ㄚ頭!妳說妳怎地就做不好,手腳笨成這樣,腦袋也笨成這樣,妳這樣的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用?」大嬸用食指一下一下戳著苗井的腦門,罵人的姿勢宛若傾倒的茶壺,當下她委屈地快掉出眼淚,卻只能抿著唇不發一語,後來大嬸罵完覺得舒爽解氣後就拍拍屁股走人,過沒多久,老板來了見一堆碗盤碎落一地,撒起一旁的木桿就是一頓抽,讓她完全沒有開口解釋的機會……
當時她會忍氣吞聲,全是因為她還想討口飯吃,還想為家裡人攢點錢,只好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只是她不明白,為何只是因為窮,就要被人這樣瞧不起和欺負?黑鍋要她背,怨氣要她受?
好幾次在河邊給人洗衣服時,她都會望著湍急的河流,想放下手裡的一切往洶湧的河水裡走,在這一念之間,娘親和弟弟妹妹們的身影就會浮現在她的腦海裡,終究她還是沒能放下手裡的衣物,反而捏得死緊。
她想,家中就只有她能出來幹活掙錢,若是一死了之,那麼娘親和弟弟妹妹們又該怎麼辦呢?還要怎地被人欺負和瞧不起?
或許死只是想逃避自己的無力可改,而她自己也捨不得家裡人,既然放不下就只好想辦法。
她想,若是她能成為娘親和弟妹們的銅牆鐵壁,那麼她也算是個有用的人,至少保護了她心愛的家人,所以她必須活了下來,即便是窮,也要堂堂正正抬頭挺胸地活下來!
此時此刻,她瞧見容相藺那落寞的身影就特別難受,宛若再度看見當年那個無望無力又脆弱不已的自己,她那時總會這樣想:為何我沒做錯任何事卻成為一個無用的人呢?
無論是誰,都會有不堪一擊的時候,再是傾權天下的皇帝或是威武英勇的將軍也是如此,在我們最困頓無助的時候,總希望會有個人來告訴我們:你不會是個沒用的人,因為我需要你;你也無須煩惱介懷,因為我會陪著你和你一起度過。
所以,容相藺是不是也在等待這樣一個人呢?自己無法釋懷,走不出傷痛,卻希望還有個人來幫助他呢?
來到容府這麼些日子,她知道容相藺對自己不能行走這件事是十分在意,尤其更在意別人看他的目光,她對容相藺那古怪的脾性也不是那麼討厭,瞬間有些理解他的任性,但又想他身為一個大老爺子,這磨唧的模樣還真是婆媽啊!
【未完待續】
標題圖自製,底圖google大神提供
【閒話家常】:
呔!擁有週期性的《金世》終於更新了,快點歡呼灑花啊~
這回有沒有甜?有沒有甜?(說沒有甜的我都沒聽見 )
你們別天真了,難道真以為容大爺是在吃醋嗎?我就不信他吃醋
總之很開心,這篇是在眾人(?)催更下完成的,相信《金世》不會再有週期性地更新了,
我已經乖乖在補坑了~
哦~為何我得自作孽挖坑~然後再自作孽填坑呢~
才第四章就有六萬多字了,嗯,相信這篇可以破十五萬字!但是哪天可以破,這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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