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第九章之二
屋內,一旁方形的小案上,有一鏤金香爐,裡頭正燃著沉香,煙塵薰香從鏤空的爐蓋鑽出冉冉而升,瀰漫一室,沉香香味純正,撲鼻清香、怡人心肺,來人心想,這香可不是......
「少爺,榮三已請殿下前來。」走在前頭的榮三朝裡邊端坐在桌案前的人微微躬身,桌案前的人正好用著雕刀仔細地雕著一片葉狀金飾,聽聞其聲,緩緩停下手頭上的事,抬頭望了過去。
「嗯,適才吩咐讓你辦的事,可以去辦了。」容相藺直望著眼前之人,而來人也不惶多讓地直視容相藺,榮三見狀,趕緊彎著身子說了個字「是!」就急急退出屋外、帶上房門,依吩咐離去。
待榮三離開後,樓平生走向一旁的椅子逕自坐下,扇開手裡那十三骨紫檀木扇朝自己搧了搧,笑瞇瞇地對掄著輪椅朝他靠近的容相藺說,「靈香坊的沉香果然上好,天底下怕是沒有第二家能造出如此純粹清香的薰料,這靈香坊的主人親手奉上給父皇的薰香,父皇倒是歡喜地賜給你們容家了。」
「容家,謹記聖上厚愛。」容相藺將輪椅移到桌邊,提起茶桌上的青瓷茶壺給樓平生倒上一杯茶水,他將茶杯輕推至樓平生的面前,比了個請的手勢,「十七,喝茶吧。」
「這點你確實牢記得很,可其他倒是說忘就忘,」樓平生伸手拿起茶杯,裡頭正熱氣升騰,他薄唇一抿,笑道,「以茶水相交,淡泊如水,你我之間是該走到這一步......」
曾經花前月下,在歌舞絲竹環繞中把酒言歡的兩人,如今卻只能喝著溫茶相對無語,樓平生不由得因此發笑。
「你我之間本就毫無利益左右,向來是淡泊如水,從來沒走至任何一步田地,再論茶水或酒水,當酌之人以心交之,茶與酒,不過一飲物。 」容相藺也給自己酌了一杯,他緩慢端起茶杯輕靠唇邊,輕飲小啜。
樓平生聽之哈哈大笑,隨即,砰的一聲!重重放下緊捏在手裡的茶杯,倏地站起身來,咬牙切齒憤懣說道,「騰芳,十年過去了,你忘得了柳衣,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就死在我懷裡!即便要死了也仍心心念念著你!如今你無事一般娶妻給你們容家傳宗接代!可笑!柳衣死了,你憑什麼能過得快活!?」
十年間,樓平生沒有一次像今日一般憤恨地當面對容相藺說過這些話,他的怨他的恨,頃刻間,噴薄而出,好似要將怨與怒容相藺淹覆其中。
面對如此憎恨的詰語,容相藺僅是垂下眼眸,淡然地喝著茶,沉默以對,樓平生見他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更加來氣,伸手就朝他的頸脖迅速掐去,可就在樓平生的手掌離他的頸脖只有一寸之距,他才沉聲道,「所以我這雙腳,廢了。」
樓平生頓住身子,沒再動作,隨後放下能致人於死的手,他哼笑了一聲,又覺得笑得不過癮又哼哼哈哈地笑,是嘲諷是不屑是憤恨交加,他半仰地坐回椅上,本要掐容相藺的那隻手,就這麼撫在自己的眼上,他捂著眼,仰天直笑,「哈哈哈哈哈──廢了!好一個廢了!那麼你就這麼一輩子廢了!溫老頭百般想醫好你這雙腳,結果沒醫成,這會倒是來了個他的徒弟要承他的願,騰芳,你莫要遂了他們的願啊!」
容相藺毫不避諱地直視樓平生,沒有因為他的話語而有絲毫動搖,一雙眼眸平淡的很,連神色都極為平靜,彷彿聽得是他人事而不是自家事。
樓平生這會笑夠了便坐直身子,他朝容相藺傾身靠近,兩人挨得極近,近得都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他一字一句對容相藺說道,「你因這雙腳難受過憤怒過無力過,可你並沒有生不如死過,騰芳,你虧欠柳衣的,你得用一輩子來償還!我知你對那ㄚ頭有心思,為了那ㄚ頭的命,你得記得,你和她之間僅僅是表面上相敬如賓的夫妻,不能再多。」
一直毫無情緒起伏的容相藺聽見「為了那ㄚ頭的命」那句話時,搭在椅把上的手微微一顫,樓平生眼尖自然發現,而容相藺這時才知道,他對苗井的感情已於先前不同,竟開始害怕起她會受到什麼傷害。
「十七,別再牽扯無辜之人,」容相藺清冷的嗓音響起,抬起眼直視著眼前之人,不容樓平生再肆意妄為,他說,「你和我都欠她一條命。」
「什麼叫我和你都欠她一條命?」樓平生哼得一聲,隨即向後退,拉開他與容相藺間的距離,突地他想到什麼,本來不屑的神情轉換成了驚訝隨即又是欣喜,「那馬夫難道是那ㄚ頭的......哈哈哈!你說我欠她?只有你才欠她!你娘逢人就說你和她是天配的良緣,我看這根本是孽緣!騰芳,你要是有良心,最好別讓她對你動情!」
「十七!」容相藺一直以來對樓平生百般縱容,但當他知道樓平生竟對性命輕視不齒便忍不住動怒。
「容騰芳!」樓平生在氣勢上也不落人後得吼一聲,兩人劍拔弩張到一個極致,周身氣息幾近凝住,而容相藺見樓平生早已氣得雙眼通紅,不自覺地蹙了眉,隨後就低垂眼眸,緩了情緒,那怒氣也收歛了許多,他再度抬眼時,越過了樓平生望向房門處,眼眸微瞇了一下。
「十年來我能裝作無事,可如今不同,如今的你竟娶妻想讓你們容家開枝散葉!當時是誰同我說他欣賞柳衣的好?騰芳,柳衣把所有心思都放你身上,你卻是用如此方式對待她的真心!?」樓平生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彷彿告狀之人般,用鼓棒砸在衙門外的大鼓上,發出陣陣的咚隆聲響,要震響整個城鎮。
語畢,樓平生見容相藺毫無辯解的意思,更加怨怒,下一瞬就直接甩袖轉身離去,決絕甚然。
容相藺見樓平生的身影漸行漸遠,不禁輕嘆一聲,「十年了,平生仍是無法如妳所願......」
他再度抬首,望著屋外空無一人的庭院,凝起眉頭,神色沉重地若有所思起來,但思及一會卻又是更無可奈何地嘆息從口中吐出,這一嘆,彷彿將他前些日子感受到所有的暖意從他身子裡全數抽離,他低首、闔眼,最後伸手扶額,他的神色從凝重轉變為難捱的苦痛,僅僅是短短幾瞬,他卻像是過了幾個春秋。
前幾日正過寒露之時,現下未過傍晚,夕陽斜照不見暖,寒風早已冰涼入骨,這風一拂過肌膚便不由得讓人打哆嗦,阿笙這就打了個哆嗦還伴著一聲噴嚏,「哈啾──」
阿笙一邊摺著衣服一邊吸吸鼻子,心想大抵是自己為了配合不怎地怕冷的苗井,跟著穿著少,因此受了些風寒,不過她也不好多添衣物,畢竟有下人穿得比自家主子還多,好讓人笑話自己比自家主子還嬴弱,又或者不知者會碎嘴,說這下人吃好穿暖,給自家主子挨凍,哎喲,她可承不了這些罪名!
正在拾掇針線的良喜,一聽阿笙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趕緊停下手邊工作,朝阿笙奔去,一把抓住阿笙手裡的衣物,滿是擔憂地問,「阿笙姐姐,妳沒事吧?妳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一會,這些都讓良喜來做,良喜雖然腦子不靈光,但雜活幹得可精明了!」
阿笙微微仰頭望著屋樑,心想,怎地都會有人三天兩頭跟她搶工作做呢?良喜是,她家少奶奶也是!
「良喜啊,這天冷得讓尋常人打一兩個噴嚏都實屬正常,妳不用太擔心,也不用把事情都攬去做,」阿笙一手拍了拍良喜的頭,一手默默地將良喜搶過去的衣物給輕拉回來,得手後,她便不動聲色地將衣物給摺疊好,後來她又想到什麼,就對良喜語重心長,「倒是妳可要小心少奶奶,這幾日妳才來咱們院裡,有些地方得多注意,咱們少奶奶雖是沒定多少規矩,但妳自己得要有規矩,妳要是沒有規矩,走出這院門,指罵的都是咱們家少奶奶,所以少奶奶要是同妳搶工作做,可千萬別傻傻地讓她做,即便少奶奶用身份來壓妳,妳也不可放手,聽明白沒?」
這話語一落,阿笙又疊了三四件衣物,良喜盯著快手的阿笙心中一陣讚嘆,但對阿笙所言卻是疑惑不解,「阿笙姐姐,良喜明白......可少奶奶會跟咱們搶工作做?為什麼呀?」
良喜知道她家少奶奶未嫁入府之前是一介市井小民,多是自己動手做事,但都嫁入府裡當少奶奶了,她就不明白怎地不享福還要自己動手呀?
「沒為什麼,咱們家少奶奶就一怪人,不懂享受。」阿笙說這話倒也不是在貶抑苗井,反倒是在心疼苗井耿直又太過於注重分寸,好好的福擺眼前卻不去把握享受,非得事事項項親力親為,阿笙搖頭晃腦嘆氣道,「我要是哪日有機會成了哪家的貴夫人,能不動手當然是不動手,把自己折騰那麼累做甚,人啊,苦短一世,當享福就享福!」
良喜點頭如搗蒜,很是同意阿笙的話,遂後好奇地問,「那阿笙姐姐想嫁作夫人?難道阿笙姐姐歡喜哪家公子?」
阿笙放下手中衣物,神情表現得凝重,伸手拍了拍良喜的肩頭說,「良喜啊,那些公子哥不是風流就是脾性差,千萬不要──對公子哥有憧憬,我怕妳希望太大之後只有失望至極,再說咱們與他們身分不同,於他們而言,咱們這些為奴的,他們愛怎地對待就怎地對待 ,說難聽點,咱們都只能是他們的掌中玩物!」
良喜聽阿笙說得義氣填膺,不免疑惑地問了句,「阿笙姐姐妳歡喜的那家公子是這麼惡劣的嗎?」
阿笙一聽,無語地將眼珠子上揚翻了個白眼,隨後伸出手指輕敲了敲良喜光潔飽滿的額頭,「妳這孩子不能總想著情情愛愛,咱們可沒閒功夫和那些紈絝子弟風花雪月!」
良喜被敲得微疼,趕緊伸出雙手捂在了額頭揉了揉,她一邊點點頭又一邊鍥而不捨地問,「所以阿笙姐姐妳沒說妳歡喜的是哪家公子呀?」
「......」阿笙無語問蒼天,良喜這孩子怎地就糾結錯地方了呢!
「咦?阿笙妳歡喜哪家公子?」這時,苗井端著托案徐徐走來,托案上頭有著兩碗紅豆蓮心粥,阿笙連忙迎上去接過她手裡的托案,良喜則是為之欣喜地奔到她的跟前,仰著稚氣小臉,甜甜地喊著少奶奶,她朝良喜一笑,騰出手來摸了摸良喜的頭,隨後才聽得阿笙答應她先前的問話,「沒呢!阿笙對公子不感興趣,是良喜她搞錯了,對了!少奶奶,這甜粥是?」
「這個呀,是我想練練廚藝,就順道煮給大家吃,那個......你們別看這粥色澤不好,但它的滋味可是讓毛大廚都讚不絕口呢!」本還不太好意思說著甜粥色澤不好的苗井,一說到自己被毛大廚給稱讚了又立刻雙手叉腰、仰起小臉,那可叫一個滿是得意。
「那咱們可真有口福了!多謝少奶奶!」阿笙燦爛一笑,嗓音悠揚,她順勢將托案上其中一碗甜粥遞給良喜,良喜不可置信,愣愣地伸出兩手接過,待回神,雙目已充盈著淚水,她捧著那瓷碗,目不轉睛地盯著它,良久,語帶哭腔,「多謝少奶奶......」
苗井沒料到良喜見了一碗甜粥就哭啼起來,著實讓她慌張,想說是不是這甜粥的色澤真真太過噁心,導致良喜是如此反應,「良喜妳怎地?這甜粥確實長得不討喜,妳要是害怕就別喝呀!沒事的!」
「是呀是呀,良喜妳不敢喝,妳阿笙姐姐替妳喝!妳也別怕少奶奶會生氣,少奶奶不會怪妳的!」阿笙也趕緊上前寬慰著良喜,結果苗井和阿笙一寬慰,良喜又哭得更兇,這讓她倆更加手足無措,心想這孩子究竟怎地了?
「良喜......」面對同自己弟妹一般大的良喜在哭泣,苗井本能地抬起手來想撫慰她,就當手指要觸及時,良喜卻顫抖了一下甚至縮了縮身子,更是抬頭驚恐地看向苗井,這讓她不免一愣,而良喜意識到自己適才的舉止後嚇得立刻趴跪在她跟前,捧著瓷碗的那雙手抖得厲害,一邊叩頭一邊喊著,「少奶奶,對不住!都是良喜的錯......少奶奶,對不住!都是良喜的錯......少奶奶,對不住......」
良喜這聲聲跪叩,著實震撼了苗井!她一時間無法動彈地盯著跪地叩頭認錯的良喜,那一瞬間她對「少奶奶」這個頭銜感到恐懼,起初只是不適應,不適應別人要對她俯首彎腰;不適應自己不能同所有人親近。她初入容府時,見阿笙和顏悅色又真誠,想同阿笙做朋友,就讓阿笙別喊她少奶奶,直呼她名姓即可,但阿笙卻對她說,「阿笙很是開心也很是感激您願意同阿笙親近,可如今您是少奶奶,阿笙踰越不得。」
一個位置就讓人與人之間踰越不得,漸漸地她對身為少奶奶的自己很是不滿,但她已是「少奶奶」,少奶奶該做的和不該做的,在她踏入容府時就得明白,若她不能接受,她也甭讓家裡人過好日子,在金錢面前,她妥協這樣的踰越不得卻又不時抗拒。
直至今日良喜的磕頭道歉,她才知曉自己抗拒「少奶奶」這個詞不是不喜高高在上的感受,而是害怕「少奶奶」的權力,她不願變成一個會令人畏懼惶恐甚至能傷人奪人性命之人,她要做的是一個能不令人為無過而害怕,是值得信任、依靠之人,於是她趕忙蹲下身扶起了良喜,她不要居高臨下去看著人,看著對她惶恐畏懼而顫抖,他們並未做錯,為何要害怕?為何要卑微?
即使知道良喜先前在文柔那受了不少無端欺凌,才會害怕身為少奶奶的她,但良喜既然來到她這,她便不會再讓良喜活在那種擔驚受怕之中!
「良喜,妳沒錯!妳不用道歉,快起來!」苗井想告訴良喜,她沒有做錯,她做得很好,更不要將沒錯變成有錯。
「不......少奶奶,良喜竟對您露出不該的模樣......的的確確是良喜的錯......」良喜哭得很是傷心,任憑苗井怎地安慰,良喜都只是搖頭,不肯起身,苗井力氣大,隨便一扯是能將瘦弱的良喜給拉起來,可她不願用蠻力,一旦用了,她跟文柔她們也沒什麼不同,往後良喜便會跟今日一般,畏畏縮縮、唯唯諾諾還總歸全是自己的錯。
阿笙在一旁也難受,自己入府以來一直受容夫人照顧,從未被吩咐到文柔那當值,她都未經歷過良喜的戰戰競競和惶惶不安的心情,更無從寬慰她。
「良喜,妳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我不覺得被妳傷害,所以妳沒錯,若是妳還硬說自己錯,這就是顛倒是非!」苗井心想,軟語不行,那就來硬話,她無法用好言好語讓良喜明白,那就嚴聲厲道讓她明白!
良喜一聽,這竟是顛倒是非的罪行,果然就不哭也不再說自己有錯,只是一聲一聲抽噎著。
「好了,良喜,妳現下差點顛倒是非犯了罪行,我還是得罰罰妳,讓妳長長記性,免得日後妳真犯了!」苗井嚴肅喝道,神色肅然。
阿笙見苗井板起臉來要責罰良喜,不免心驚,她家少奶奶遇到下人們的無心之過都不曾罰人,這會怎地就要責罰良喜?
「少奶奶,良喜只是......」阿笙心疼年幼的良喜,馬上就向苗井求了情,可萬萬沒想到,這次苗井竟不容他人置喙,甚至雙手環胸、下巴微抬,氣勢凜然,厲色喝道,「求情也得罰!」
阿笙一驚,沒想過一向親切可人的苗井會如此酷吏,可苗井是有理的,她是少奶奶,少奶奶在罰人時,她身為下人怎能插嘴,她若插嘴就該承擔責罰,阿笙沒再多說一句,只是低垂著頭等著苗井的懲罰。
良喜跪在一旁,頭也低得老低,她捧著瓷碗的那雙手緊抓著碗,更害怕地微微顫抖著。
接著不苟言笑的苗井伸出雙手,一手拉一個,左手拉著阿笙,右手拉起良喜,一使力就將兩人拖到了邊間的小床榻邊,然後齊齊壓了她倆的肩頭,迫使她們坐在床沿邊,她們一臉愕然,摸不著頭緒卻也不敢多問。
接著,苗井轉個身,把另一碗甜粥端起,後又將它塞到阿笙手上,遂後,正經八百命令道,「聽好了,現下要懲罰你們把甜粥喝完,有何異議?若無異議,就趕緊喝了!」
阿笙和良喜齊齊低頭盯著手裡的甜粥,半晌都沒回過神,待回神後才發覺這根本不是什麼懲罰啊!
「少奶奶!」阿笙喊了一聲,差點沒說自己要被她給嚇死!
苗井繃不住臉,哈哈大笑了起來,「妳們真當我不分青紅皂白罰人呀?我確實生氣,讓妳們倆休息,喝點粥,倒是惹得我要想方設法,現下把甜粥喝完,我就不生氣了!」
良喜一聽,猛然地大口大口喝起甜粥,苗井又被她驚得大喊連連,伸手就要拉開良喜捧著瓷碗的手,「良喜呀!我是讓妳喝!沒讓妳喝這麼大口呀!要是嗆著了怎地辦呀!」
「就是,良喜妳慢點喝!別再讓少奶奶給妳操心了呀!」坐在良喜身旁的阿笙也手快地要拉開良喜的手,怎知良喜像拚了命地頭也不抬埋頭喝粥,苗井和阿笙要攔住她時,她已經把甜粥給喝得精光,臉頰塞得鼓鼓的,面上還掛著適才的幾滴淚,但她一放下碗,見到苗井和阿笙後,馬上憨憨地朝她們笑了笑,苗井和阿笙見她這樣真是既心疼又不捨。
最後阿笙和苗井面面相覷,隨後無奈搖頭歎息,而這甜粥的責罰也因此告一段落。
後來,她們三個就一起坐在床鋪上摺起衣物來,本來阿笙還各種阻止苗井,可苗井三兩下的推撥,阿笙完全近不了她的身更搶不著衣物,也只能作罷,想著加緊手裡動作,好讓苗井少做一些。
這時,外頭有了聲響,苗井的神情變得凝重,阿笙和良喜正認真摺著衣物也沒瞧見她的神情變化,遂後,苗井說了句她先出去後就離開了。
阿笙摺著衣物的手沒有停過,她嗓音悠悠笑起來可好聽,她說,「看來是少爺回來,少奶奶去找他了!」
「阿笙姐姐,良喜聽好多人說,少爺和少奶奶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呀。」良喜皺著眉頭,問出好多天來的疑惑。
「嗯......嚴格說來,確實是有名無實,畢竟眾所皆知他倆分床睡,但少爺是真把少奶奶給放心上,這天一轉涼就特別吩咐我置辦一床新的被褥給少奶奶,怕是少奶奶睡在窗邊會受寒著涼,甚至特別讓我得早些時候將被褥用暖爐暖一暖!」阿笙說這段時說得可來勁,巴不得拉著良喜秉燭夜談,但她一介下人,哪裡可以浪費燭火,也只能把話憋回肚子裡!
「這良喜更好奇,為何少爺不讓少奶奶睡床榻上?兩人擠在一起才能更暖和呀!」阿笙沒想到明明只會糾結她喜不喜歡公子哥的良喜居然能一語道破,這孩子只要好好教還是前途無量。
阿笙一手摀嘴一手伸手拍了拍良喜的肩頭,既是欣慰又是感嘆,「孩子,妳不懂少爺的用心良苦,他這是在等少奶奶開竅!」
「少奶奶如此聰明,還要開什麼竅呀?」良喜心想,少奶奶是她見過的女孩子中最厲害最有想法的人,少爺要求也真高,居然還得再等少奶奶開竅?
「少奶奶是聰明,她各方面都開竅了,就是兒女情思這方面沒開竅呀!」阿笙不得不說起這件事,哎,她這個旁觀者看得可老清,這二人明明對雙方都有好感!只是她家少爺在等,她家少奶奶懵懂,才導致二人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原來如此......良喜之前都聽其他人說少爺脾性差、待人不好,可良喜來這麼些天,都不覺得少爺是如此惡劣之人,反而覺得少爺是個好人,雖然少爺都不笑看著好凶,可他並不會輕易打罵咱們,甚至對少奶奶挺好的,怎地會有人說少爺不好呢?」良喜皺著眉頭,覺得很多事都跟先前聽說的不同,果然她不能只聽別人說呀,得自己去看自己親身經歷才能明白。
阿笙拍了拍良喜的頭,示意她別多想了,「哎,都是些陰謀,不多說了,趕緊把衣物給整理整理拿去放吧,待會還得將少爺和少奶奶的被褥給暖一暖。」
「好的!良喜這就去!」良喜一聽有事可做,立馬笑顏逐開,捧著一大疊衣物就往外頭跑,阿笙則是拿著幾件衣物跟了上去,結果沒走幾步就聽見門口的良喜驚呼一聲,「哇啊!」
阿笙趕緊快步上前查看立在偏間門口的良喜,她越過良喜望了過去,就見容相藺一臉面無表情地在門口處,良喜抱緊著懷裡衣物,畢恭畢敬地彎腰道歉,「少、少爺!對、對不住!良、良喜不該在屋內奔跑的......」
雖說良喜知道容相藺不是個會打罵的人,可他不笑的模樣實在令她有些害怕,說話也免不了結結巴巴。
「阿笙。」容相藺沒有理會良喜,只是喊著站在後頭的阿笙,阿笙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走上前去站在容相藺的跟前,低垂著頭等著領罰,「少爺,對不住。」
「下不為例,以後好好管教。」容相藺語氣淡漠,可神色不慍不怒,良喜聽了,直接跪下大謝特謝容相藺寬宏大量!
容相藺朝阿笙擺擺手,示意阿笙將良喜拉起,隨後啟口問道,「妳們家少奶奶呢?」
正扶起良喜的阿笙一聽容相藺這麼問,有些不解地反問,「少奶奶適才還和咱們在一起,後來聽見外頭有聲響,還以為是少爺您回來,少奶奶先出來找少爺您......所以少爺沒有遇到少奶奶?」
容相藺聽後,眼眸微微垂下,隨後掄著輪椅就轉身離去。
阿笙望著她家少爺的背影納悶起來,良喜則在一旁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離去的容相藺,然後問了句,「少爺和少奶奶怎地了嗎?」
阿笙擰著眉,搖了搖頭,良喜也只能凝著眉和阿笙一起沉重了起來。
自嫁進容府以來,苗井一直沒去過容府的後山馬場,年幼的時候,她和爹娘、弟弟妹妹確實住過這裡一段時間,可如今的她對後山的印象著實有些模糊。
其中較清晰的是爹帶她騎著馬兒在上頭奔馳,那時日頭暖得正好,風吹得令人神清氣爽。
那時,爹朗聲問她這麼一句, 「阿井,妳喜不喜歡馬──」
她也順著爹朗聲回答,「喜歡呀──」
後來爹拉扯韁繩,驅使馬的馬步漸慢下來,又問她,「那為何喜歡?」
當時的她正望著前方遼闊視野,遠處群山、候鳥徜徉盤旋之上,又聞附近河流潺潺、麻雀啾啾、蟲蛙唧唧,年紀尚小的她只在乎塵世新奇,哪想得要去探究為何喜歡,隨口就說了句,「因為看到馬兒就像看到爹呀!」
「喲!妳這小ㄚ頭笑話妳爹是馬呀?」 爹隨即勒馬停住,用指骨分明的手指撓起了她的小肚皮,她不禁撓,惹得她格格大笑,連忙求饒,「啊哈哈哈──爹、爹!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啊哈哈哈哈哈──」
又撓了幾下後,爹才放過她,他伸手拍拍她的頭,她便轉過頭去看向他,只見爹笑得眉眼彎彎像兩個月牙,多了幾分憨厚,與平時俊朗正直的模樣很是不同,見到爹笑起來的模樣,就會想起娘直誇爹是潘安再世,那時她不知潘安是誰,只知爹是當真好看,想必那個潘安也是好看。
再很久以後,她結識王悅,從他那聽了不少故事,這才知道潘安到底是何許人也!潘安原是一名擁有才學還長相驚天動地到連老嫗都要投以木瓜的美男子,甚至相傳他是個對愛情忠貞的人,他與結髮妻子楊氏年幼時訂親,恩愛甚篤,後來楊氏過世,他並未再娶。她聽完後,心中訝然不已,這不是小說話本裡才有的人物!?以前真有這樣的人存在!?不過後來她更在意的則是覺得娘不能以潘安之姿來比擬爹,畢竟爹更甚英氣,與柔美的潘安還是有所差別的。
想於此,苗井不禁嘴角微昂,然後繼續回憶後頭的事......
後來,爹問她,「阿井,妳想不想要擁有自己的一匹馬?」
「想呀!爹,你要送我一匹小馬嗎?」她心想要是自己也有一匹馬,她就能跟著爹一起騎馬奔馳在草原上了!想想都覺得激動!
「哈哈!我家小ㄚ頭如果想,爹就替妳馴一匹,不過馬兒都極有靈性,也會挑主人,待會我們去馬廄裡繞繞,看妳和哪匹馬相合得來,」爹勒了勒韁繩,讓馬兒掉頭往回走,回頭路上,爹同她說,「阿井,妳且記著,這人和馬都得看合不合,更不用說人和人,即便再喜歡要是不相合卻執意強求在一起,那喜歡不僅會變得不喜歡,還會傷人傷己,這塵世這樣大,不如去找找與自己相合的人相處,別讓喜歡成為傷害他人的利器。」
「爹,你說的啥呢?我聽不太明白,為何喜歡會變利器?喜歡不是挺好的事嗎?」年幼的她只知道喜歡就會很開心,她喜歡糖,所以吃到糖就感覺很開心;她喜歡爹娘和弟弟妹妹,所以看到他們就覺得很開心,這怎地會變成利器呢?
爹微微一笑,那眼眸彎著仍是如月牙好看,他說,「喜歡是件挺好的事,但人與萬物之間的喜歡不一定全是挺好的事,我們喜歡是喜歡,他們可不一定喜歡,妳再喜歡也不可強求強迫,阿井呀,爹不求你們孩子往後要功成名就,但願你們能尊重他人他物,自己也能歡歡喜喜地過日子就行。」
當年的她,對於爹說的,只是噢了聲表示她聽見而不是聽明白,許多年以後,直到出外打拼掙錢,才懂得爹當年苦口婆心的教導,她慶幸爹沒有因為她年紀小就不同她說這些話,她才知道為何爹離開這麼多年,娘說起爹時,眼眸中仍是熠熠生輝,總說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她也不由得感謝,出現在她生命裡的人對她都如此循循善誘,爹是、靜叔叔也是,甚至她那群朋友更是,因為如此,她的日子也過得算順遂了,只是,她現下如此迷惘卻再也沒人能解惑她,甚至告訴她如何做會更好,此時的她,心亂如麻,那些待她如此之人,如今已然不在身邊......尤其是爹。
爹一向心性善良、寬人律己甚至以助人為樂,當年老天爺帶走他,她有段時間一度覺得老天爺不明是非偏偏帶走好人卻不帶壞人,直到如今,她經歷不少也見過不少悲歡離合,才明白不是老天爺不明是非,而是每個人都命裡有數,時日到了,人這一生就得結束。
她總愛調侃爹是愛馬成痴的人,可這樣的一個人也是個愛家的男人。爹離世時,娘哭得很是傷心,悲痛欲絕到差點要跟著爹去了,若不是她牽著忍不住到茅廁而尿褲子的弟弟來找娘,娘她早就吊死在房樑上了。
想於此,苗井只覺得胸口愈發愈悶得慌,便伸手揉了揉積鬱堵塞的胸口。
「嫂嫂?」這時,後頭傳來一道男聲,苗井連忙回過身去,只見文辰帶著兩三位家僕立在她身後,微微含笑。
「是文辰表弟呀。」苗井見之,輕輕頷首淺笑回應他。
接著,文辰抬起手來揮了一下,似乎要讓幾位家僕退下,見狀,苗井似不經意地說了句,「文辰表弟,我們也沒要談什麼,不用特別讓他們退下。」
文辰隨之放下手,朝她點點頭,示意他認為她說得在理,他一貫溫文爾雅之貌,見他唇角微微上揚,任誰瞧他都有種如沐冬陽之感,暖而不烈、溫而不燥。
他語氣溫和地詢問她,「嫂嫂為何一人來此?表哥沒同妳一起?」
苗井聽聞此話後,竟微微蹙著眉來,似乎猶豫著什麼,並未立刻答話,文辰見狀,怕是難為她、唐突她,趕緊再說了句,「是文辰多話了。」
她一聽,連忙擺動雙手表示自己並未有那個意思,「不是不是,是我無聊到處走走繞繞,容......夫君他平日有要事得忙,我沒找他一起,怕是打擾到他。」
「確實......表哥平日裡要打理的事務頗為不少,」文辰說及此事時,語氣不似先前高昂,一整句話都是平調,後來他稍微停頓一會,隨後又談及,「對了,自從仲秋之宴後一直未有機會詢問嫂嫂之前怎地這麼快就將畫作歸還?嫂嫂是否對於畫作已有心得,那幾幅畫已然不夠看?」
「啊......也不是,就......」苗井是有想過要是遇到文辰,他肯定會問她當初為何借了大師畫作後又如此快速歸還,可她想過是想過,卻沒想過要如何應答,現下要是實話實說他倆私下接觸太多會被說嘴,所以才盡快將畫作歸還,還是撒個謊說自己當時沒時間觀摩,房裡也沒地方放,怕是不小心就損毀名作才將畫作歸還呢......
文辰見平時挺伶牙俐齒的她竟支支吾吾起來,一方面有所疑惑,但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逾越過問太多,他並不想讓她感到為難,「沒事,文辰只是想若是嫂嫂還有需要,文辰那還有上百幅的畫作,可再借給嫂嫂觀摩。」
苗井聽完並無爽快答應,與先前初借畫作時的欣然接受完全不同,只見她客氣不過地頷首致謝,「多謝文辰表弟你的好意,只是目前我暫時未有空閒能觀摩名家畫作。」
文辰在看人眼色、辨別話數這點向來敏銳,他知曉苗井是真不打算再同他借畫作,甚至先前為了避嫌要和表明著他倆的關係,也不讓他將家僕遣退,既然她對他肯定了立場,他自然也不會過分再和她單獨接觸,「不用客氣,妳......嫂嫂,我們都是一家人,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妳若有困難,同文辰說,文辰願替妳分憂解勞。」
苗井沒想過文辰竟對她釋出如此大的善意,先前還以為他只是順手幫忙,對於他真摯誠懇的好意,她本想說什麼,但一想,她能說什麼呢?她總不能邀他去玩,或者給他送好吃好玩的東西,他們之間連話家常的對談都極有可能被人拿來說嘴,何況其他,最終,她只能致以歉意地對文辰微笑,她微微低垂著眼眸,輕聲說了句,「多謝。」
正尋著苗井的容相藺正好瞧見她朝文辰笑了一下後就微垂眼眸,如此嬌憨的女兒家姿態,在不遠處的他,此刻只是望著他倆,他眼中情緒從憤怒、嫉妒、難受甚至悲痛等各種情緒交加......最後,綜合出的竟是一眼無望。
在最終,他選擇移開目光,掄著輪椅掉頭離開,整個過程,毫無一句說詞,跟在一旁的榮三見容相藺轉身轉得如此決然,不由得一愣,後來反應過來便追趕上去,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榮三對他的反應疑惑至極,直腸子的他便開門見山地問,「少爺,你不是要尋少奶奶,那少奶奶她就在前頭了,你為何......」
話都沒問完,容相藺直接打斷了他,「尋她也不是為了什麼大事。」
「少爺......」榮三心想,他家少爺的語氣毫無波瀾起伏,彷彿真不是為了什麼大事,可若不是大事,他家少爺又何必親自出來尋他家少奶奶呢?吩咐他這個下人去尋不就好了?
可他家少爺都說不是什麼大事了,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默默地跟在他家少爺身後,等待發落,只是他在想,這件事是不是得回報夫人......噢!不對不對,回報夫人之前,他得先告訴他家少奶奶這件事,說不定是他家少爺和少奶奶鬧了點小矛盾,少奶奶一向通達明理,聽聞此事後大抵就會和少爺聊聊然後化解矛盾!
榮三覺得這個主意是最好的選擇,於是暗暗下定決心,還偷偷舉起手來握起小拳頭,堅定自己這個不會有錯的想法。
文章標籤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